重走估衣街
(二)
二帝阁继续朝西走有个朝南的巷子,依稀可以看到一块砖雕,上书“打铜巷”三个字,只不过“打铜”两个字已是面目全非了,那也是文革中被造反派砸烂的。打铜巷里有一个“射阳簃”,是文化名人吴承恩的故里,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《西游记》就诞生在这里,想当初,穷困潦倒的吴承恩就在这里,搜百代阙文,采千秋遗韵,艺苑推北斗, 姑假托神魔,孕育了许多神奇的故事,以犀利的笔触,调侃的文风,丰富了世界文化宝库。历史上打铜巷还有一个“听秋馆”,它的主人是清代河下词人黄海安,他曾经聚集一帮文人墨客,在此吟诗作画,划拳行令,他家里栽种一株海棠,有一次邀请当地名家武曾任、画家杨玉农、姚又巢一起,以海棠为题,为河下另一寓公“王翰林”绘画作诗。
在我的生命中,估衣街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,因为那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。我家祖居江南丹阳小南门,世称“种兰堂”,到了太平天国时期,为避战火“跑反”到了淮安,在河下置了一套宅子,也在打铜巷。然而时隔不久,到了咸丰十年,庚申之劫中,被捻军一把火烧了,从此就沦为穷人,再也置不起房产,因此到了父亲这一辈,仅在估衣街就有四次迁居的历程。可笑的是,我们家穷得连房子也没有,居然保留着“种兰堂”的堂号,这是酸腐呢,还是精神不死?
打铜巷西侧,有一个皮匠店,店面也不大,店主叫马永成,他大我几岁,跟我是少年时候的朋友,小小的年纪,能独撑门面,很不容易,在那时其实也是一种“创业”。马永成很能干,很聪明,会说话,有时也很诙谐,而且待人很热情。绱鞋子,纳鞋底,做鞋帮,什么都会,做出的鞋子,饱满,无绉褶,有板有眼,我经常到他那里去玩,一有时间就跑过去,说句大话,虽然没有做过鞋子,但我会做,因为和马永成经常在一起,耳濡目染,自然就会,我记得他当时手上的活计堆的很高,逢年过节,更是忙不过来,我曾经跟他开玩笑:皮匠过了冬,吃肉又加葱,他故作正经地说,下面还有一句,你知道吗?哪句?皮匠过了夏,不如死了罢!于是两人哈哈大笑。
在打铜巷西侧大约100米处,有一华家大院,我就出生在这个院子的东厢房,我记得当时的主人叫华炳文,也可以算得上是河下贤达,跟我父亲有过金兰之契,因此我们称之为华大伯,华大伯对我们小孩子非常和善,华大伯曾经抱过我,有时候会买一些糖果给我们吃,模糊中记得有一个夏天,我躺在一张琴凳上,仰面朝天,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些什么,华大伯说我“唱大戏”,父亲说我唱的是“无字之曲”。有很多事,我的印象并不深刻,足见时间很短,还有一次我们家从外面买来几只螃蟹,放在脸盆里,上面压了块石头,谁知到第二天几只螃蟹全部跑掉,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一个偶然机会,在水缸底下找到两只。
华家西隔壁是李明哲家,临街二层小楼,我们住在楼下,李家一家人都非常好,客气、善良,李明哲的祖父就是裁缝,在沿街东面一间开店。李大哥非常聪明,很能干,会拉二胡,李大哥下班以后,后面的院子里经常传来悠扬的琴声。谈到二胡,我想起李大哥还会绷二胡的音箱,他家有一块长长的木板,上面绷着一张蛇皮,我第一次知道二胡的音箱是用蛇皮或蟒皮绷的。李大哥会裁衣服,而且还会做西装,后来在县服装厂的书记的位置上退休。住在李家,应该是少年之时了。那时候,我喜欢看书,在李大哥的家里,我曾看了他们家收藏的全套线装版《封神演义》,并囫囵吞枣地看了许许多多的小说,到了晚上乘凉之时,又将《聊斋志异》、《十把穿金扇》、《水浒传》等民间故事,通过我的嘴,驴唇不对马嘴地贩卖给大家。我对文学的情结,也就是那时培养的。
李家附近,应该是估衣街最为宽阔的地界了,大约要有7米左右,在这里我们打铜板,我的瞄准劲应该还是可以的,在那块地方,不管你将铜板放在哪里,不管我站在哪里,一打一个准。我当时还喜欢画画、做手工、抽陀螺、滚铁环、放幻灯片,打乒乓球,是附近地区有名的“孩子王”,经常带小朋友到家玩,当然也没有少给房东带来麻烦。
住在李家时间比较长,大约上小学之前到十二、三岁,恰逢三年自然灾害,我们也没有吃的,每天三顿饭,除了老韭菜炒豆腐渣,就是老韭菜炒豆饼,所谓豆饼,其实就是现在作为饲料的豆粕,一点儿油星也看不到,实在是难以下咽。有时甚至连豆饼、豆腐渣都没有,记得那年冬天,每天早上烤了一块豆饼,揣在怀里上学,热乎乎的,到了第二级课课间,用砖头敲开吃,有时敲不动,连同砖头屑子一块吞下。有一句民谣:“早上点点心,中午绕门筋,晚上床上拼”,这就是当时淮安人的生活写照。还有:“有钱上安徽,没钱逛大堆”,大堆就是运河堆,那时候安徽比江苏有钱,淮安有很多人跑到安徽去混,估衣街上就有一对露水夫妻抛弃家庭跑到安徽的。还有一种办法,精神会餐:《杀那个猪》小二子:听好啦,有亲戚,来到家。 搬个凳子,你坐下,我到屋后逮鸡杀, 鸡说:半夜打鸣喉咙哑,你咋不杀那个马? 马说:备上鞍子上扬州,你咋不杀那个牛? 牛说:耕田犁地不能歇,你咋不杀那个鳖?鳖说:不吃你的粮,不住你的房,你咋不杀那个羊? 羊说:吃草从来不改口,你咋不杀那个狗? 狗说:看家护院不敢逃,你咋不杀那个猫? 猫说:抓老鼠又逮鱼,你咋不杀那个驴? 驴说:拉石磨,碾麦麸,你咋不杀那个猪? 猪说:你们杀我我不怪,谁叫我是猪八戒,猪八戒,真可爱,我是人间一道菜!看起来还是天蓬元帅看得开,可是猪肉好吃你有吗?只得咽一口吐沫,过一下嘴瘾罢了。
那时候淮安人没有烧煤的习惯,所谓“柴贵烧柴,米贵吃米”,这里的“柴”是指芦柴,但是很多人家既烧不起“柴”,更吃不起“米”,我们到附近的农田里刨那些玉米疙瘩,实际上就是玉米杆的根部,晒干以后敲掉上面的泥土,然后用这个来烧火,然而这种玉米疙瘩实在不好烧。父亲在县里的制药厂工作,后来国家有政策,县一级地区不准办制药厂,因父亲是会计属于留守人员,将那些蒸馏过的枇杷叶,也就是做枇杷膏用过的叶子买回来烧火,锅腔里熊熊的火焰,弥漫着浓浓的枇杷香,一条街都能闻到。
一是因为穷,二是因为习惯,我们很多人冬天穿毛窝,暖和,而且能踏雪;夏天穿木屐,也就是木拖鞋,凉爽,更不要穿袜子,又省钱,又省事。但不论是毛窝还是木屐,都是木头着地,尤其是木屐,踢踏踢踏的声音,清脆空灵,回荡在石板街上,此起彼伏地极富韵律感。
那时还没有自来水,家庭用水都是从附近的市河里挑的,因此那时有一个专门的行业:挑水工,估衣街上挑水的是姚大爷,就住在潘家银匠店东隔壁,他们家原本就开老虎灶,反正自己家里要用水,顺便给别的人家送几担,苦几个零花钱,也顺理成章。姚大爷挑水有讲究,水桶上捆着一根细绳,绳子上拴几张芦苇叶放在水里,一颠一簸,一咣一荡,水桶里的水从来也没有漫出来。我们家先是请人挑水,后来我们逐渐长大,就自己挑,我们可就没有姚大爷的本事,首先个子小劲头弱,挑起来很吃力,另外我们用的水桶也没有人家姚大爷的大,我们淮安人称木桶为“湸子”,人家那叫大湸子,而我们家的湸子只能叫“大小湸子”,我们家的“大小湸子”是父亲知道我们挑不动,特意为我们做的,介于大湸子与小湸子之间,我们只能称为“大小湸子”在“大小湸子”两个耳朵上,写下了我们家的堂号“种兰堂”。每天下午,我们“种兰堂”的“大小湸子”咣荡咣荡,弄得整个石板街,到处都是水渍。我记得我和哥哥抢着挑水,而妹妹小我三岁,也抢着挑,可我不让她挑,当时我总感觉到,她是女孩,今后要嫁人的,不能把个子压矮了,而且觉得她岁数小,肩膀太稚嫩,其实那时候,我们十二、三岁也是很稚嫩的,事情过去几十年,妹妹有时偶然提起此事颇为动情。
一条南北方向的城河街将东西方向的估衣拦腰斩成两段,东段没有修缮,破败、萧条、不聚气,而且金地广场的建设,破坏了估衣街的格局,但估衣街的原始风貌还在,依然充满着深深的人文味道,流淌着许多河下的故事,这是值得挖掘的。我们现在看到估衣街东段的西出口有一个牌坊,叫百善坊,很气派,但据我所知,估衣街原来没有这个牌坊,是后来开发古镇时为弥补城河街的副作用,也是为了“遮丑”而修的。